第八章
“什么时辰了？”
王杰希放下笔，脖颈到脊背都一阵阵发酸，实是坐的有些久，都僵了。
“卯时三刻，天都大亮了，楼主你又忙了一整夜。许门主传信来说今早便到，若是让他瞧见我们又拦不住楼主这么操劳，这个月的月奉就又没了。”
柳非声音不小的“嘀咕”着，王杰希抬头看了看她，这姑娘也是眼下乌青，显是就这么陪了他一宿。
“此次南下耽误了不少时日，大大小小的事务堆了这么多，若是你们都济事我又何必事事亲力亲为？”
王杰希接过柳非递来的茶，揉了揉眉间，柳非自知理亏，暗自吐吐舌头：“盟中大事小事不断，确实事事都需楼主拿主意，许门主和小别也不在，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啊。其实楼主......英杰也不小了，有许多事楼主也可以试着让他去办，也总好过无人分忧啊。”
王杰希抿了一口茶，脑中是高英杰这一路的愧悔低落的模样，点了点头：“再说吧。中秋过后便是此次比武大会了，准备的如何？”
柳非得意的一笑：“楼主可别想诈我，您说了这回是太子殿下主办，摆明了是冯太傅打算给殿下招揽人才的，咱们微草是江湖帮派不参与党争，不可站队，所以此次也不能太出风头，走个过场就是了。”
王杰希撇了撇茶沫，浅笑一声：“行啊，有点长进。对了，叶修呢？”
柳非似乎没想到王杰希问这个，愣了下，然后仰了仰下巴：“叶修？啊，前辈他天没亮就出门了，还没回来呢。”
“天没亮就出门？”
王杰希蹙眉，自从来了碧落重楼，叶修日日睡到巳时才起，午膳早膳一起用了倒也省事，今日竟然天未亮就出门，这太阳从哪儿出来的？
“是啊，许是因着今日特殊。”
柳非回了一句，王杰希仍是不解。
“楼主忘了，今日是中元啊。”
王杰希这才恍然，以往的年节都是邓复升来打理，今年正赶上邓复升去北边办药不在盟中，这些事情交给了袁柏清去办，就没有打扰王杰希。
“好，你去歇着吧，告诉袁柏清，许斌他们若是回来知会我一声。”
柳非下去歇着了，王杰希打开窗，天光早已大亮，雀鸟啼鸣，风和日丽。袁柏清肖云他们正在院中指挥着各门人处理中元的祭祀事宜，井井有条不见忙乱，十几个人端着香烛灯盏来来回回，竟是丝毫声音都没有，似是怕扰了什么似的。
五年了，一晃五载光阴，王杰希也由当年的少年成了这江湖第一大盟的盟主，但许多事却从未变过。
就如这中元祭祀，年年皆是如此，从来无人请他主持，甚至这一整天众人也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，生怕让王杰希触景伤情一般。曾经王杰希也想过让他们无须如此小心，但后来，他便不愿逆了众人的好意了。
咣当。
窗棂轻响，王杰希指尖一动，一枚银针掐在手中却并未放出，片刻的功夫便收了回去。
“你是不知门为何物么？”
王杰希端着茶头都不抬，懒得去瞧那个正从窗户爬进来的人。
“不走寻常路是本事，你问问微草那些哪个能做到？”
叶修一条腿迈进来，另一条腿骑在窗棂上晃来晃去，非常没有正形。
“他们不是不能，是不会。”
“我看是不敢吧？你那大眼儿一瞪他们就跟耗子似的都吓得四散奔逃了。”
王杰希起身又倒了杯茶，走过去递给骑在窗棂上的叶修：“去去寒气。”
叶修抬头看了王杰希一眼，道了声谢便接了茶抿了口，笑了出来：“诶呦，仔姜茶啊，够细心的。”
王杰希看着叶修靴上的水痕，摇头：“下回若有需要便说话，微草还不差一匹马。
叶修未用轻功去了深山，满身潮气和香烛纸灰的味道，显然是去拜祭了。
至于祭-祀的是何人......能让叶修这百无禁忌的性子徒步上山以表悼，王杰希不忍探问。
“寻常人皆会以为仔姜热，夏日服用更添燥热，殊不知这夏日天气炎热，腹中则也是热的，这时候一碗冰镇酸梅汤灌下去自是过瘾，但也伤身。不如这温热之物养身养心。所以说啊，这世上许多事，以为的并不一定就是对的。就像这京-城之中瞧上去是一派繁华，百姓-安-居-乐-业，实则......”
叶修鲜少这般正经的说些什么，王杰希忽略了他这骑着窗棂的姿势，静静地听他的下文。
然后叶修就悠悠的喝上茶了。
好半晌，王杰希忍不住了：“实则？”
“嗯？”
叶修吧唧吧唧嘴，一脸天真烂漫的困惑。
王杰希叹了口气，就不该觉得这人能正经。
“哦对了。”
叶修一挥手，扔来一个不小的圆滚滚的物什，王杰希抬手接了，竟是个西瓜。
“你请我喝茶，我送你西瓜，礼尚往来嘛。”
王杰希将西瓜放在桌上，嗯了一声。
“今儿是中元，你们楼里要祭祀吧？我看外头都忙成一锅粥了，我还要补觉就不添乱了啊。”
叶修乐呵呵的说着，王杰希不说话，不然还能指望你不成？
叶修说完，一直搭在外头的那条腿也拿了出去，冲着王杰希挥了挥手，一个腾身便没了踪影，只留了一句话飘飘忽忽的被风吹了进来。
“城外十五里一处瓜棚，替我还了瓜钱啊，二十三文！”
王杰希看了一眼桌上的无辜的西瓜，坚定的跟它大眼瞪小眼。看了会儿，王杰希伸出手，轻轻一戳。
咕噜噜，西瓜滚呀滚，堪堪的停在了桌边，差一步就是万丈深渊，瓜毁瓜亡，但仍旧是站住了。
“贼里贼气。”
王杰希说。
一夜未眠，王杰希略歇了歇便听见了外头摘星的嘶鸣，看来是许斌他们回来了。
王杰希正待起身，门忽然被敲响了。
很轻的两下，中间隔了一个长些的空档，是邓复升特有的敲门方式。
“复升？进来。”
邓复升推门进来，风尘仆仆尤甚叶修，一看便知是连夜赶路回来的。
“楼主，查到了。”
“先别忙，喝口茶慢慢说。”
王杰希倒了茶推过去，邓复升缓缓地喝了方才拿出一封信递给王杰希。
信上没有任何文字，却盖了一章嘉世军的兵符纹样，瞧上去便知是军中急件。
王杰希打开信看着，脸色越发凝重，到最后竟是指尖都微微颤了起来。邓复升似是不忍瞧见这一幕，转头深深地叹了口气。
“混账。”
王杰希重重的把信拍在了桌上，怒意外泄的模样是邓复升从未得见的失态。但他却能理解，毕竟当初他瞧见这封信的时候与王杰希是一样的。
“一年前嘉世上奏圣上主帅叶秋旧伤复发无以为战，请了恩旨许他卸甲回乡。原以为叶神是当真被这些年的征战和北境的苦寒害了身子，谁知道内里竟是如此不堪的真相。明着允他卸甲回乡，暗地里竟是要置他于死地。只怕这天下连同圣上皆被蒙在鼓里，独独让陶轩和刘皓出尽了风头。殊不知那次北境大捷明明就是叶神的功劳，若不是他们用兵变夺了叶神的兵权......”
“叶修麾下那三十四个校尉和偏将可有消息？”
邓复升摇了摇头：“那人只说兵变之时那三十几个人拼死护了叶神冲出来，之后的去向便无从查起了。但恐怕是凶多吉少，北境滴水成冰到处都是茫茫雪原，他们跑出来恐怕连细软马匹都来不及带走，只靠双脚走出那片雪原......即便内力深厚怕是也不成。只是军中骤然少了这么多的人，陶轩他们到底是如何蒙混过去的？”
“既然他们敢起兵变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将叶修拉下来，恐怕上到监军下到兵士皆是他们的人了，死些人有什么要紧，只一句交战时战死了便能交差。北境苦寒，尸身运出去的时候也没了人形，仵作也不会细查，就算查验，又有什么是银子解决不了的？”
王杰希摇了摇头，他已然从方才的暴怒中冷静了下来，他是在军中待过的，自然晓得两军对垒之时人命是多卑微。
“那现下？”
邓复升问王杰希，王杰希将那封信重新放回去，思忖片刻仍是摇头：“此时也只能按兵不动，这信上的笔迹明显是仿了陶轩的笔迹。虽说过去的时间不长才刚满一年，但凡是参与过兵变的兵士无人会认，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，既然他们敢起事便无论如何也不会认。况且就算是有一天此事真的被捅破，你可听过一句法不责众？圣上还要靠嘉世军镇守北境，难道能将所有参与兵变的人都斩了么？”
邓复升蹙眉面色微动：“难道就这么任着他们逍遥？任那些良将白白的送了性命？任着叶神担着这冤屈？”
王杰希轻点了点放在桌上的信封：“看到兵符下面的这一个小印了么？”
邓复升仔细看了看方才点头：“我先前还以为只是被蹭花的朱印，仔细瞧上去......这是个......”
“是条龙。”
“嗯？啊，还真是，慢着，龙？？！”
王杰希垂着眼眸，隐下了所有的心思，却仍旧让邓复升如遭雷击。
“这封信不是写给同伙起事的，而是一封批示，是当今天子仿了陶轩笔迹写给刘皓，默许他的兵变的批复。”
“这......这，可，可这，这到底是为何？”
王杰希站起身，推开了窗，远眺着京城的万家灯火，目光却全然不知停在了何处。
怪不得刘皓会如此有恃无恐，怪不得陶轩会那般视而不见，原来，如此。
“为何......功高盖主，还不够么？”
身后的邓复升没了声音，似是连震惊的抽气都没了，悲愤，怒意，心痛，等等等等交织在一处，总会让人不知说些什么的。
“楼主，叶神他，你说他，若是知晓此信......”
“你以为......叶修不知道么？”
王杰希仰起头，望着逐渐暗下去的天色，声音突的远了。
那样聪明的一个人，怎么会不知道呢？相反，他恐怕是第一个知晓，到底是谁想要他死。
“复升，备些香烛元宝给我。”
“楼主？”
王杰希转过来，神色沉静：“今儿，是中元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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